紫竹紀行
作者:王櫂人
分類:武俠仙俠
字數:7207
本作品由傳奇中文網首發,版權所有,侵權必究。
作者:王櫂人
分類:武俠仙俠
字數:7207
本作品由傳奇中文網首發,版權所有,侵權必究。
第一篇——渡津
Walking ashore
晦**,月亮在云層之間瞇成一條縫,巡夜的地保早回了家去,永平府本來不大,離天子所在又近,倒當**遂了當年洪武皇帝的心愿,稱得上“永世太平”。何況過了葫蘆河才能叫正經的永平府,河東一帶凈是荒地,能零星找見幾座小院而已,連巡檢司衙門都懶得派人巡視,兵丁大多和地保囑咐幾句,就湊在一起喝酒吹牛去了,地保也自然不在意夜禁,走個形式,就各自回家睡覺。
所幸如此,才好讓何方渡能大搖大擺地在土路間快步穿行,連衣服都不用收拾——要是大點的城市,關了城門以后,巡檢司在街上見著個穿著鑲皮的直身袍,背著長劍的人,一定當可疑人士立即圍捕。
何方渡借著月色,在土墻之間來回搜索,只有些熄了燈的小院,有的里頭傳出來若有似無的鼾聲,也有時院里有狗聞見了他的氣味,沖著墻嗚嗚地低吼示警。
他**著路西盡頭的一座院墻蹲下,粗略估算了入夜的時間,此時距夜禁約莫過去快一個時辰了,二更鼓打了有一陣,現在應是二更二點,他又抬頭看看月亮,辨明了方向,暗自做了決定——再往西南走六七里,應當就看見葫蘆河了。若是河邊找不到去處,就先過河,沿河搜索,不怕找不見人。
這樣想著,他把褲腳又往靴筒里掖了掖,慢慢站起身往西南而去。
行了約摸二里,還沒見河岸,先見了一座禪院,何方渡記得這是前朝所建,時至今**雖沒荒廢,僧人也從沒化緣修繕過,墻上的朱漆都斑駁了。何方渡沿著墻走到南側,廟門也是一樣的老古董了,被僧人們擦得干干凈凈,正楷體的“法云寺”懸在一樣腐朽的牌匾上。何方渡打量一番牌匾,把束腰帶緊了緊,上前輕輕拍了三下門,又后退兩步,左手在身后托住了劍鞘。
大概五六個彈指的功夫,大門張開一道縫,閃出一個穿著短衣貼里的和尚?!笆┲魃钜箒碓L,所為何事?”何方渡揖手致意,禮畢左手又回到了劍鞘上?!斑稊_禪師了,我是天津衛來永平府的行人,腳程慢了,沒趕上關城門,能否在貴寺借宿一晚?”那和尚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又把門開大了些,何方渡剛一進院,他便轉過身又把門關上了,何方渡兀自向著院子中心走,身后是門閂落位的響聲。
和尚轉過身來,何方渡已在一張缺了角的石桌旁坐下了?!岸U師不必在意,我有個遮身的屋檐能坐一夜就行,月色正好,不急著睡?!焙蜕行π]說話,走進伙房去,片刻又端出兩張餅來,有一張還沾著幾粒芝麻。
“施主,火已經封了,只有冷食,別嫌寒磣啊?!闭f罷轉身要走,卻被何方渡抓住了手腕。
“禪師,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何方渡抬起頭來,誠懇地笑笑?!叭绱遂o夜,可否請禪師聽我講一個故事?您請放心,故事很簡短,只是請禪師做個觀局者,替我評判評判?!焙蜕姓艘幌?,雙手合十行了個禮,坐在了何方渡對面?!盁o妨,無妨,施主請講?!?
何方渡咬了口餅,細細地咀嚼,不緊不慢地吞下去,才清了清嗓子,開了口:“禪師可去過西安府?”和尚笑笑擺了擺手,又示意他繼續?!翱上Я?,那可是個好地方,冬不冷夏不熱,除了春天風沙大點,**子挺好過的,我有個朋友就是那的人?!?
何方渡說著,又咬了一小口餅,邊嚼邊接著講?!凹尉甘吣?,大藤峽又不太平了,他為了領一筆家資,投軍去了,后來聽說是立了什么功,拔進京城錦衣衛堆里去了,今年也算是當了九年差了。不過可惜了,運氣不好?!?“如此戰功,何來敗運?”和尚聽了疑惑,身子也不自覺向前探了探。
“禪師您有所不知,我這朋友九年的錦衣衛小旗,一絲不茍,可就是今年正月,圣人不是選了三百淑女入宮?他早早得了信,好像是他的一個什么舊識也在其列,想必是人牙子略來的?!?
“那施主這位朋友……”和尚面沉似水,趁著何方渡把最后一口餅塞進嘴里發問。
何方渡匆忙抓起水杯順了順食道,長出一息,上身微微向前探了探,故作神秘地說:“他啊,一不做二不休,半路就把人給劫了,可惜了,人家姑娘跑了,他倒被西安府抓回去了,秋天就要開刀問斬?!?
“罪過,罪過?!焙蜕懈锌?,兩手也不自覺地在膝上摩挲。
“您聽我說,后來才絕呢,這事雖然不****,錦衣衛里也是亂了套,非得把我那朋友提回京城,大概是覺得在老家一刀宰了太便宜他了,沒想到吧,提人的路上,西安府帶了六個快班衙役,個個都是行伍里退出來的好手,錦衣衛還來了三位官爺,就在三原縣讓不知道哪冒出來一男一女給殺干凈了,我那朋友現在是死是活,神鬼難知?!?
和尚沉默著沒說話,右手盤弄著個粗瓷水杯,何方渡頓了頓,又接著說:“我是想請您評判啊,您說他現在就算是活著,又能活成什么樣呢?那九位官爺何罪之有?怎么就抵了他一條命呢?既然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九位官爺的命和他的命,難道還有貴**之別嗎?”和尚沒有說話,何方渡突然站起來,伸手抓向和尚的鎖骨,和尚揚手把水杯擲向何方渡,翻身往后屋就跑,何方渡閃身躲過水杯,立刻左手抓住劍鞘,右手拔劍出鞘,飛步向后屋追去。
“曲九河?!焙畏蕉蓳哿藫垩燮??!肮皇悄??!?
何方渡背**門柱,用劍鞘猛地撞了一下門,一把樸刀勢大力沉迎面而下,直把門框劈開一個**口,若不是何方渡抽手及時,恐怕劍鞘也要換新的了。
何方渡向后一躍,提劍警戒,曲九河此時也收刀躍出屋門,用刀尖指向何方渡的眉心?!笆┲魅绻F在回頭不再為難貧僧,貧僧也可以當今**只是南柯一夢?!闭f罷,又把樸刀一橫:“否則的話,就憑施主所知詳情,今**事絕不能**了?!焙畏蕉蓞s踏前一步,劍尖下指:“抱歉?!闭f著,左腳用力一踏,飛步上前,右手提劍中平直刺,曲九河見了,右手攥住刀柄,進腰出胸,也直直將樸刀向前捅去——刀長劍短,彼動我靜,何方渡若不收手回防,只能撞在刀尖上,可何方渡卻突然伏低,劍路一變,劍刃向曲九河右腿橫擊。
這一招雖然看起來極為滑稽,卻令曲九河難以防備,只能狼狽地抬起右腿,左腿點地向后一跳,而何方渡左手撐地二次發力,劍勢又由橫變直繼續向前刺去,好在曲九河反應夠快,這一劍只是給左腳僧鞋的鞋尖開了個口子。
曲九河剛剛恢復平衡,心里疑惑自己在何處見過剛才那丑陋的劍招,何方渡已就地打了個**起身攻來第二招,這一劍斜斬而下,攻向曲九河左肩,眼前這個年輕劍客劍路古怪,曲九河沒敢再做閃避,反而探身向前,雙手持刀反撩,斬向何方渡持劍的右臂,何方渡卻趁他重心向前,右腳向左前踏出,擰腰翻腕,改斬為撩,曲九河收招不及,肚子上添了一道橫向的傷口。
“我已皈依佛門,不再執著往事!”曲九河**痛大喊,右腳同時偷襲,將何方渡掃倒在地,樸刀下劈卻仍只撞到了地上的水磨石磚塊,何方渡后背觸地即向后翻**,此刻已經站在了兩步開外,莫說那一刀劈了個空,恐怕這一腳都沒摔疼他。
“抱歉,我不能以身家性命賭您此言**偽?!焙畏蕉苫卮鹚?,也借此喘息的機會重新調整了急促的呼吸。
曲九河仍想速戰速決,前后腳走了個交叉步向前一竄,雙手將刀尖向前送,與軍陣所用的中平槍術如出一轍,何方渡側身一閃,舉劍向前,曲九河卻右手前抓,右腳一跺,樸刀長刃回收橫掃而來,如一把鐮刀割向何方渡的腰際——軍陣武學設計簡單,易學難精,能把“中平刺”和“火連營”這兩招連起來應用,恐怕校尉們練了一輩子兵也想不到中平槍法有這樣的變化,何方渡卻用劍鞘護頭,從橫斬的樸刀下鉆了過去,右手轉反手揮劍擊中了曲九河的大腿,這一劍深可見骨,眼瞧著曲九河的右腿沒用上一個彈指就被血全染紅了,只能重心互換,以左腿死死立住。
不過從鞘口的損傷來看,何方渡這劍鞘也要不得了。
“即便他當**無罪,我和五個兄弟當差就有罪嗎?!我已決意皈依佛門,懇求施主網開一面!”曲九河已邁不開步子,只好立在原地向斜前方舉劍對峙的何方渡叫嚷。
“禪師,您弄錯了?!焙畏蕉蓱蛑o地笑了一下?!拔抑v那個故事就不是為了分對錯的,如果說是,也只是為了確定我有沒有認錯人。從您押人進京那天起,您就已經死了?!?
何方渡說完再度沖鋒,又是直直刺出一劍,曲九河右腿借不上力,只好原地用刀柄去磕何方渡的劍刃,何方渡卻突然沿著樸刀把劍一斜,削掉了曲九河右手兩根手指。曲九河正吃痛,何方渡又欺身向前,劍柄一撞曲九河手腕上的神門穴,隨著樸刀落地連出九劍,曲九河連咕噥都沒咕噥一聲,直直地向前仆倒,沒了氣息。
何方渡走上前,蹲下身,從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刀,“到了那頭,少說我兩句壞話?!笔制鸬堵?,割下了曲九河的人頭,又脫了他的短衣擦凈了短刀、長劍,包裹好了人頭,左手一拎,徑直走出廟去。
葫蘆河口,慈恩寺,丑正。
何方渡拎著人頭走進慈恩寺,墻上的金剛亥母像已經斑駁了,慈恩寺永樂年間就跟**一起被廢了,這些年過去,蜘蛛蝙蝠和野兔已經取代了寺僧。
正殿供桌上的神像早不知所蹤,現在盤坐了個黑襖黑裙的少女,手抱胡琴,面沉似水。何方渡走進殿內,將人頭往地上一扔,轉身便走。
“何方渡,你和我搭手多長時間了?”少女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放松地把一條腿垂下來,馬面裙的裙擺露出一只赤腳。何方渡站住了,轉回身笑笑:“四年了?!?
“可有失手?”
“依我所記,未曾失手?!?
“有什么心得嗎?”少女依舊面無表情,低頭擰著胡琴的弦軸。
“謀定后動,唯謹慎爾?!焙畏蕉上肓讼?,抬頭回答。
“謹慎?”少女重復著,伸出的腳尖規律地畫著圓?!摆ず拥蹩?,也有怕敵不過的人嗎?”
少女話音依舊是慢條斯理的,手卻突然拔出兩根弦軸——四年以來,從未聞少女演奏胡琴,今**方知,弦軸之內,**的是短劍匕首。何方渡只一怔,見兩把短劍飛擲而來。
何方渡還未反應過來,肌肉已快過了大腦,閃身躲過一把短劍,長劍同時出鞘回旋,打落了急襲左肩的另一把,順勢前沖,直刺一劍,少女也從供桌上一躍而下,從琴桿里抽出一柄二尺半長的短劍,劍尖點向何方渡右手的手腕。何方渡故技重施,中平劍只作佯攻,少女出劍,何方渡即刻伏低,少女卻早有準備,調轉手腕短劍下刺,一劍刺穿何方渡的右肩。何方渡正要舉劍反擊,少女卻快了一步,拔出劍刺穿何方渡右腕的關節,左腿一擺,跺住何方渡的脖頸。
“你若是謹慎,四年前就不該和我搭手?!鄙倥囊羯琅f冷冰冰的?!澳氵@招寒水催命,變化多端,卻始終讓你使得狼狽不堪?!鄙倥f到此處,皺了皺眉,又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下流?!?
何方渡被踩在地上,驚得不知該說什么——莫說出山四年無敗績,縱是師父,也從沒一招就把自己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何況習劍多年,門派只有自己和師父二人,她又如何知道滄浪劍法的命名?
“祖師以這手滄浪劍法聞名于世,能白****于鬧市,肉眼難辨其劍何時出鞘?!鄙倥肿灶欁缘卣f起來,“清水濁水,只看如何運使,沒想到,你和你師父一樣,練這路劍法,只見黃泉濁水?!?
何方渡伏在地上,猛然想起師父送他下山時曾說:“將來行走江湖,切記遇到同使滄浪劍法的人,即刻逃命,你絕非她的對手?!睅煾敢荒恳丫?,說話時瞇著那只好眼,何方渡問那人是誰,師父只說是個身法靈動的小個子女人,再問別的,師父都只是不置可否。
相處四年,何方渡從未見少女出手,何況她腳步遲滯,何方渡始終當她不會武功,斷沒想到自己和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人共事了整整四年。
“你就是……”何方渡**著傷口劇痛,強掙扎著想要發問,少女卻又一腳踩住了何方渡的嘴,搶過了話頭:“是我,你們滄浪劍派的噩夢?!闭f罷,她把劍拔了出來,一指何方渡的脖頸:“說吧,我動手?還是你自己來?”沒有回應,她仍是自顧自地說:“我聽過一個傳說,那是**升之處蘆葦之地的傳說——人的靈魂寄居在腹內,如果一個人能自己把腹上皮肉橫向切開,就是釋放了靈魂,以示清白?!?
說著,她低頭望著何方渡的劍?!澳阕屛伊?,我知道,你要是**有心,就挖出來讓我看看?!?
萬物滅寂,四野無聲。
“你想好了?”
何方渡跪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神游中回憶起師父的說法——“以劍謀生的人,終究死于劍下?!彼恢币曔@句話為無物,四年以來他還從沒意識到死亡和他有這么密切的聯系。
“你想好了?”
少女又問一遍,把他從神游中喚醒——他的短刀已經橫在面前?!皠e煩我?!焙畏蕉砷_口了,他想盡量少說話,以免不經意顫抖的聲音動搖他的決心。他嘆口氣,仰面直視著少女,二人四目一概的了無生氣。
“我根本不信你那些釋放靈魂的鬼話?!彼^續盯著少女,開始了他剛剛組織好的簡短的遺言?!暗蚁嘈湃绱藰O致的痛苦足夠我變成厲鬼來找你索命了?!?
“我是惡人,你也是,就請你先行一步吧?!鄙倥纯袒卮鹚?,又好像是自言自語。
何方渡苦笑一下,伸手握起了短刀。
“一路平安?!鄙倥掷淅涞卣f,何方渡分不清是戲謔還是誠心的祝福,他也無心去解讀少女的語氣了,狠心把刀反手刺入側腹,顫抖著向另一側施壓——自裁是不存在經驗的,也許是何方渡殺過的人夠多,他的刀口深淺恰到好處,維持了儀式的體面而沒有讓場面變得一片狼藉。刀鋒下打開一處血紅色的泉眼,血順著刀脊浸濕他面前的泥土,他的大腿在痛苦中繃緊,吃住身體的重量,把上身略往前推——如果因為脫力而向后倒下,這一體面的儀式也就沒有意義了。汗水已經潤透他前額的頭發,黏糊糊地貼在眼前阻礙了視線,腹部已經打開一條紅色的溪流,少女又突然開口:“罷了,你的靈魂我不要了?!?
何方渡恍惚中看不清她轉身走遠的去向,只能咬著嘴唇,估計著她走遠的方向略一頷首,栽倒在血泊里。
嘉靖二十七年冬,山海關,戌初。
何方渡從驛館的酒桌上驚醒過來,原來是抱著酒壺睡著了——自從那次起已一年有余,每天都做一樣的噩夢。右手顫顫巍巍地舉起酒壺,呷了一口,借著五臟六腑都要燒起來的勁頭回了回神。
“那天讓她一手,**是我這輩子最傻的事?!焙畏蕉珊紒y想起來,又開始懷疑蘆葦之地的傳說也許不是空穴來風,自那以后每次飲酒他都感覺靈魂要掙扎著從橫在他腹上歪歪扭扭的刀口里撞出來。
他苦笑一下,自己也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恍惚間好像又看到少女拖曳著黑色的裙擺坐在他的對面。
“寄在你那的靈魂,我該來收了?!焙畏蕉梢惑@——這次不是追殺他的幻覺,她**的回來了。
何方渡苦笑一下,左手去靴筒里摸那把短刀,“行了,我不管你是**的假的,我這半年就是個廢人,你要,我重新再來一遍給你就是了?!鄙倥畢s按住了他的左手,“不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拔乙闳€人?!焙畏蕉陕犃?,大笑起來,震得胃口都疼起來,笑了一陣,又漸變成一臉苦笑?!肮?***啊,你想殺誰殺誰便是,還用得著我?”
“你當時讓我了?!?
“你還知道呢?”
“我知道?!?
“再說了,你能拿什么換?錢?”何方渡把右手往桌上一攤?!巴心暮楦?,多少錢也治不好它了?!?
“我?!?
何方渡一怔,臉上也沒了笑,變成一臉的疑惑,眼神聚焦在少女臉上,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好確認自己究竟聽到了什么。
“你去殺個人,我在這等你,回來以后,是殺我還是娶我,你隨便?!?
何方渡這次聽得明明白白,正躊躇時,少女抓起酒壺咽了口熱酒,附在何方渡耳邊,吹進一句帶著酒氣的話:“你要不喜歡我,當時何必讓我?!?
何方渡仍坐在條凳上一言不發,少女坐在一邊看著他,時間就如同靜止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這兩個人。
一炷香的功夫,何方渡左手抓起了劍?!罢l?”
“白馬枯骸?!?
何方渡心里清楚,即使不讓,當初在慈恩寺誰輸誰贏也不一定,能讓少女以身易命的活,絕不可能是什么易與之輩,但這個名字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這一去,必死無疑。
月余,長白山。
路程越發陡峭,迎面飛旋的冰雪如匕首一般,袍袖也在渾渾噩噩的旅途里扯爛了,何方渡仍舊面無表情地朝前走,從未改變方向尋個巨樹大石避一避風,任憑風雪撕破了他的臉。
無神的雙眼之后,何方渡盤算著這趟**的旅途值與不值,祈禱那個怪物能給自己一個痛快——少女知道他不會就此逃走避戰,她已經給了他足夠縹緲的希望——他本不該有的希望。
突然,他怔住了,眼前儼然一座破敗的木屋,窗口漏出來明滅的燭火——如他記憶里一樣,家就在前面了。
他停住了,癡癡地望著前面,眼神**被風吹走的松針還要紛雜,渾濁的眼眸里映出一個人影——一個一身玄色衣袍的瘦長人影。何方渡疑心他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要來,或者,他已經在那等自己回來,等了整整四年。
那人從風雪中走出來,是個須發盡白,滿臉皺紋的老者,左眼用亞麻繃帶繞過頭纏緊,右眼卻如夏夜星芒,腰里系著一把長劍。
“你好風光啊,冥河吊客,今天回來,不是找我這個老東西敘舊的吧?!崩先颂匾獍选摆ず拥蹩汀闭f得一字一頓,何方渡知道那是他表示嘲諷的習慣。
“是,徒兒不孝,特來索命?!?
“你自認為敵得過我?”
“敵不過?!?
“左手劍,怎么,右手傷了?”
“是?!?
“她干的?”
“是?!?
兩人在風雪中默立良久,耳邊只有呼嘯的北風。
“那么……”老人說著,撣了撣眼皮?!笆撬屇銇須⑽??”
“是?!?
“好,”老人聽了,哈哈大笑起來,笑罷,又接著說:“既然如此,盡管攻上前來,你若是勝了老朽,我也不介意成全你?!闭f完,老人卻雙目垂簾,似是回憶起什么事,片刻才又開口:“想當初,我也以為只要活著,總是有希望的?!?
何方渡抱拳行了個禮,長劍欺身,由齊眉的高度回旋揮出一劍,正是滄浪劍法三式——“滿川桃李”。老人劍未出鞘,直接舉鞘迎向這一劍,何方渡卻猛然旋身,斬向老人心口,老人見狀向后快步一撤,劍尖只劃破了衣領,未傷分毫。
何方渡不敢怠慢,交叉上步斜撩一劍,被老人低身躲過,劍勢卻突然回收下劈,正是滄浪劍法第五式——“潛蛟翻身”。老人卻忽然出劍,雙手快如閃電,用劍鞘接住了劈來的長劍,同時橫斬擊中何方渡的腰際,劍刃不偏不倚,切開了何方渡自裁的那道疤,鮮血瞬間噴涌而出。
何方渡向前跪倒在地上,抬頭望著老人——嘴角卻浮起了笑意。
“你可知,我若不讓你,第一劍你就該死了?”老人收劍入鞘,低頭望著捂著肚子的何方渡,眼神不可名狀的紛亂?!澳阏f你,為了個女人把命折了,值嗎?”
“謝師父賜死?!焙畏蕉蓮姄沃ь^,笑著說完了最后一句話。
老人轉過身,消失在風雪里。
皚皚白雪間,漸漸輻射開一片殷紅。
地府若有彼岸,花開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