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一天開學,祈福穿上洗得發白的藍色布衫,手里拿著掃盲班的識字課本,走進土廟的教室里。四面土墻等著他,他念著墻上的標語,聽見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幾個孩子趴在窗邊窺探,他請孩子們進來坐下,撫摸著孩子們的頭,仿佛一個老農民撫摸著剛抽出芽的麥苗。
“孩子們愿不愿意跟我學知識,學文化呀?”
“知識是什么?”一雙好奇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祈福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簡單而又深奧的問題,“知識......看到我手上的這本書了嗎?知識就在這里面?!焙⒆觽冄鲋?,盯著書,仿佛看著一個寶箱。祈福帶著孩子們讀起來,一個個單字都被念得鏗鏘有力,即使孩子們還不十分明白意義。
第二天,又多了些來圍觀的孩子,都被請進了教室。祈福念得慷慨激昂,像是朗誦一首詩,飽含情感。孩子們看著這么投入的老師,笑著模仿起來。第三天,第四天......持續了兩個月,祈福和孩子們似乎沉浸在歡樂的海洋。天氣已經十分寒冷了,教室里面跟外面沒太多區別,孩子們凍得捂手剁腳,念字的時候蹦跳著,讓身子暖和一下。
現在是冬閑的時候,大人們縮手縮腳地捂在被窩里,不愿管整天在外面瞎跑的娃兒們。時間悄悄地溜走了,娃兒們回到家念念有詞,學的字像是被刻在石板上一樣,家里僅有的農民識字課本都能誦讀了。大人們這才知道娃兒們是去土廟了。持續兩個多月,沒人提學費的事,社員們就裝糊涂,娃兒們愿意去就去,反正冬閑時不怕耽誤掙工分。
祈福最近還找過隊長好幾次,沒有粉筆、沒有課本、沒有寫字本,請隊長一定想想辦法。隊長望著祈福,一股無奈的神情。
“社員們還想不通,都拿不出錢。隊上也沒多余的錢啊。大家都勒緊褲腰過**子呢!”
“隊長,我知道的。最起碼要解決娃兒們課本的問題,你去教革**說說?!?
隊長以為祈福是來討每月的補助,可沒想到一開口都是學校和孩子們的事,心底很是敬佩他。隊長三趟五趟跑縣里,竟然也搞回來幾盒粉筆和十來本書,讓祈福激動不已。爐子和煤的事一直沒解決,孩子們擠在破舊的教室里,依然充滿歡聲笑語,放佛圍著一團知識的烈火。
(4)
立春過后,冬眠的動物們開始慢慢蘇醒,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在依然貧瘠的土地上尋覓口糧。河那坡似乎也在慢慢解封,路上多了些挑擔送糞的人。春,給人們帶來很多繁忙,也帶來很多煩惱。
眼看著村小都開了三個月了,沒一個來交學費的,要不是祈福堅持,早就得關門了。祈福沒多吃一粒米,也沒多拿一點工分,就這樣給孩子們堅持上了三個月的課。隊長心里不是個滋味,再不把學費追回來,學校連一點開支都沒了,還有老師的補貼,縣上一個子兒都沒撥下來。
隊長召集社員們麥場**了,安排開春天農耕的事,還可以借此機會催一催學費。寂靜了一個冬季的麥場又人聲鼓噪起來。
“鄉親們,立春過后就到了下工的時候了。為了有個好收成,我們得把地養肥點哈,每天開始挑擔送糞了。拉屎的都往社里的糞坑里拉,別稀稀拉拉的,跟貓狗似的,拉在犄角旮旯。豬啊,狗啊,牛啊,驢子啊,只要拉了糞,都跟著后面撿起來,那可都是黃金蛋??!”
社員們哈哈大笑起來。隊長話粗理不粗啊。社里沒什么化肥,一塊塊的山地像是斷了**的嬰孩,沒什么肥料供給,也產不出什么糧食來。這里唯一的肥料就是人畜的糞便,一粒不剩的都得運送到地里去。
“各家各戶都把年輕有力的派出來掙挑擔送糞的工分哈,老漢們、娃兒們都出去多溜達,多兜些‘黃金蛋’回來哈?!边@樣形象的**喻,又是惹得全場哈哈笑。
“還有一件事,村小都開了仨月了,多虧了祈福老師的堅持,娃兒們有的課上。但是,我得提醒一下大家,學費也該交了。這學費交了,是用來學校開支啊。娃們的書本費、粉筆都得花錢,省點還要買些桌子板凳。再說,老師的補貼都還一分都沒給呢!”
一聽到補貼,社員們不安起來,有的在猜疑,有的在羨慕。
陳二喜站出來,扯著嗓子說:“老師的補貼是不是就是收的學費?那不就是變著花樣斂財嗎?”居然有很多人隨聲附和。學校對他們來說,是多么新鮮的玩意兒,至于它怎么運轉,什么功能,完全沒有進入到他們封閉已久的大腦。
隊長聽到“斂財”兩字,嚇壞了。這個陳二喜平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想起這么個詞?!?*在上,陳二喜,不敢胡言亂語,收學費跟斂財完全兩碼事,別犯**錯誤??!老師的錢,是縣上給的,跟學費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社員們投來了羨慕的目光,像是灼燒著祈福單薄的身體,使他渾身不自在。一個月領一塊錢的補貼,這在社員們中間是多么有吸引力,就像他們說的,祈??墒浅曰始Z的人了。村里的老太太們開始時不時地竄訪祈福家,攀親的人多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太老爺(祈福的父親)又驚又喜。說媒的踩破了門檻,太老爺心里盤算著承受不起的禮錢,沉默不語。祈福一心想教書,沒當回事兒。
李不順差使媒婆跑得最勤快,他們家女兒多,嫁出去一個是一個。他家的大女兒李盼男十八歲了,從小就被當作男孩養,跟男人一樣挑擔送糞,跟男人一樣上工下地,都說李不順養了個兒子。李盼男生著一副男人的骨架,五官也是粗眉大眼的,不是能討男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她經常嘲笑像祈福這樣的文弱書生,說祈福挑擔的樣子像是醉了酒的小媳婦。她怎么也沒想到,她爹竟然想跟祈福攀親。李不順劈頭蓋臉地數落她,要是能跟上一個吃皇糧的人,你不愁吃不愁穿,不再跟我們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有什么不好,女娃子想事情就是沒點眼界,喜歡不喜歡頂個屁用。過**子都是跟油鹽醬醋打交道,有吃有喝,就是幸福了,還愁什么?!
太老爺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詢問禮錢的事,禮錢要是超出50塊錢,就借口送走媒婆。這天媒婆嘻哈哈地跑進來,進門就大喊:“祈福家的,你**是好人好命??!”太老爺還沒緩過神來,媒婆就湊近說:“李不順家的,閨女!我可是磨破了嘴皮子,盡想著為你們家的好事。20塊就嫁!李不順說禮錢先給20,剩下30,等祈福掙了再還?!崩咸珷斢悬c不知所措,喊祈福過來商量。
祈福不情愿地說:“爹,我還年輕,不用這么早瞎**心?!?
“你個龜兒子,等老了誰給你媳婦。這事還要早打算,別一天到晚就記著學校?!?
“爹,**不用這樣著急。再說了,我們家沒一個子兒的,人家姑娘也不會白白嫁過來啊?!?
“李不順家的,禮錢20塊,我這把老骨頭還是給你存起的?!?
“李盼男?!”祈福嚇了一跳,就是那個經常嘲笑他的李盼男,**是冤家路窄啊。想起她那五大三粗的身形,口無遮攔的嘲笑,他出了一身冷汗?!暗?,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忙,我不結婚!”
“龜兒子,哪能由著你耍性子。這事就這么定了!”
“爹——”祈福的反抗無效,默默地承受即將要來的**。
媒婆的花言巧語讓兩親家都高高興興地同意了,除了婚事直接涉及到的兩位新人,容不得他們半點埋怨和抗拒。這是傳**,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父輩們替兒女們把婚姻大事定下來,就是完成了他們入土前的大事。
(5)
初春的河那坡,還看不到春的一點氣息。凍著薄冰的河溝里,亂石斑斑駁駁。這里沒有橋,壓根兒就用不著橋,一年四季沒多少河水,它只有河的名義。就這小小的一條河,隔著河那坡的人們,過著他們自足的生活,他們一概不關心河延伸到哪里。
祈福的婚事還是按村里老規矩辦。一個吹嗩吶,四個人抬著轎,哩哩啦啦,穿過村莊,引得各家孩子、女人來圍觀。據說,女孩出嫁要哭著走,感謝爹**養育之恩,也祈求嫁個好人家。李勝男坐上花轎一點都沒哭,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好像誰都可以聽她使喚似的。反倒是祈福,走在轎子旁邊的他,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好像要被送嫁到十里外的小媳婦。
按村里的規矩,村上的人要來祈福家喝酒道喜,還要出禮錢,一筆一筆的都要記在紅簿子上。以后誰家娶媳婦,祈福家也是按同樣的禮錢奉上,禮錢只能多不能少。禮錢就像是存在銀行的定期存款,無息或者一丁點兒的利息,最終還是要返還到本人手里的。
祈福家里確實也沒什么可招待大家的,二兩黃酒彌足珍貴,一滴一滴的給客人們喝。那些家里有年輕后生的,都來道個喜,出點份子錢,喝碗湯,沾點酒。習俗簡單了很多,但是辦喜事人多才熱鬧,隊長吆喝著都來祈福家添點喜氣。像麥場開會一樣,祈福家里里外外涌來看熱鬧的人?!按蠛笊崩顒倌泻汀靶∠眿D”祈福成了人們歡笑的談資。
隊長在紅白喜事中,總要說兩句。
“祈福,祈福,福氣自來。這名字起的好??!恭喜兩位新人,愿祈福福氣多多,百年好合!”隊長帶頭鼓起掌來。
“隊長!二喜家的,二喜家的娘,喝了藥,昏死過去了?!蓖蝗?,人群里竄出一個人喊著。
“這大喜**子,**是晦氣?!闭f著跟那人跑了出去。
一幫看熱鬧的社員跟著隊長沖到二喜家。二喜正哭天喊地叫喚,“娘,你怎么了——” 二喜娘身子抽搐著,口角吐著白沫,眼睛瞪白了。隊長喊人趕緊抬著往衛生院趕。二喜還在沒命地哭。隊長抽了他一巴掌,喊著:“男子漢,哭什么哭?不趕緊想法子?!倍舱艘幌?,隨著人群跑起來。
“二喜,怎么回事?**是吃了什么東西嗎?”
“她說胃疼,我就喊她去吃點藥。吃了藥就成這樣了?!?
“快回家把吃的藥瓶拿過來!”
等二喜抱著一堆藥瓶趕回衛生院,醫生告訴他人已經不行了,是喝農藥導致的。二喜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隨即抱頭痛哭?!拔颐髅魇呛八コ晕杆幍难健趺磿??” 隊長翻著二喜懷里的藥瓶,有兩個白色藥瓶的確有點像。他遞給旁邊的醫生,醫生一看就說肯定是二喜娘拿錯藥了,上面清清楚楚寫著農藥,看也不看一眼。二喜聽到這,嚎哭聲又升了一個分貝,娘根本就不識字啊,怎么可能分的清??!
就如同天上的白云,祈福的喜事很快飄走了,二喜娘喝錯藥的事很快覆蓋了整個村子,如同烏云遮蔽著,人們心頭各種復雜的感覺揮之不去。愛嚼舌根的婦女們說二喜娘尋短見(自盡),上了年紀的老人們警告后人一定把農藥和自家治病的藥分開放,年輕的后生們感嘆,要是二喜娘識點字,也不致于如此下場??!
二喜**死似乎像是雷聲霹靂,炸開了冰封的河面。以前拉家常的媳婦們開始問,這個字怎么念?啥意思?在媳婦背后碎言碎語的婆婆們拿出識字課本,喊著孫子教字。年輕后生們暗暗較勁,誰要是連識字課本上的字都不會,那丟人就丟到家了。
(6)
春分到了,田地開始解凍了,鳥雀們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忙碌的農耕**正開始了。送糞、犁地、選種、播種、施肥、鋤**、扎**人、捉田鼠......一樣樣的農活等著人們。社員們開始每天上工了,掙工分是他們的頭等大事,孩子們也不能閑著,能掙一點半點工分的孩子都使喚上了。
祈福還是照例去村小,眼看著來上學的孩子越來越少,心里不是個滋味?;氐郊?,李勝男就要追問:“縣上的補貼有沒有領到?你那錢什么時候給呀?”
祈福沉默不語,隊長只是口頭承諾有補貼,可他一直都沒拿到過。
“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去那個破學校教書了,安安穩穩回家掙工分!”
“我教書也掙工分,怎么在你那,感覺像是我不務正業似的!”
“掙工分?能掙幾個工分???動動嘴皮子能**得了挑擔送糞的工分?!”
“那還有補貼呢,一個月一元錢!動動嘴皮子那也是勞動,腦力勞動!”
媳婦懵了,腦力勞動又是個新詞了,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耙粋€月一元錢,你拿到過嗎?”
“隊長說了縣上給發,他說話算數的,錯不了?!?
“那我得問問隊長去,你干了這么長時間了,就沒一分錢發下來?”
“你千萬別去問哈,這樣多不好,像是在討錢去的?!?
“有什么不好,你干活應得的。我得去問問,說不準那隊長對你的錢起心眼兒?!?
“可別這樣亂講,隊長一直都支持我的,建村小,推薦我當教師,都是他的功勞?!?
李勝男可不管這樣,她打定主意的事沒人攔得住。上工的時候,她看到隊長,就跑過去問:“隊長,祈福的補貼什么時候發呀?”
隊長一怔,祈福自己從來沒問過錢的事,這媳婦有點不好惹?!拔乙膊恢腊?,縣上給發,我哪能知道呢!”
“這就怪了,縣上的事都是你來跟我們傳達的,你哪能不知道了?你總**我們知道些?!?
“反正縣上也還沒有發,發了給你們拿過來?!?
“縣上發錢是先給你,讓你轉交給祈福?”李勝男除了不怎么識字,**事情上甚是機靈。
隊長吃了一驚,有點慌張,“縣上發了自然就知道了,你們再等等哈,我也幫你們催催?!闭f著背著手走了。
李勝男覺得蹊蹺,隊長說話可沒有以前那么誠懇,像是心里隱瞞了什么?;氐郊?,她又開始數落起丈夫:“一月一元的補貼根本就是假的,隊長都說縣上還沒發。依我說,你干脆不干了,回家掙工分,倒也踏實?!?
“隊長說了有就是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你說的好聽,一大家子人都是張口要吃飯的。沒掙幾個工分,都喝西北風去啊?!?
“教書是功在千秋的事,就是為了讓孩子們以后不喝西北風,哪能為了幾個工分就放棄呢?!?
李勝男不懂什么功在千秋,就知道眼下掙了工分,就能多分點糧食?!拔也欢敲炊?,你為了別人,寧愿讓自己和家里人跟著挨餓呀?”
“補貼會發的,再等等?!?
李勝男眼里噙滿淚水,沒想到祈福不過就是個窮酸書生,她爹說的什么好**子都是謊話。她心里琢磨著,想點法子,要么讓祈福不去教書,要么讓隊長把錢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