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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搭起了烏云，灑下了面前的一片陰涼地。
諸葛亮走出庭院，站在府門前最后看了眼這所宅子，然后抬腳離去。就在高墻底下，他看見了那個閑來無事的人，此刻府里的宴會結束了，他終于吃上了心心念念的飯菜，盡管那是里面的人從來不吃的。在陰涼地里，他狼吞虎咽地塞著他最后高貴的尊嚴。
路上，商販賣出了大餅，商鋪賣出了酒菜，那些躺著的、**著的、無所事事的人也吃上了等候已久的大餐。
諸葛亮沒有逗留，而是加快步伐朝城西而去。
新野城的西面顯得荒涼，因為西山上猛虎的傳聞讓這里少了很多來客，文人和商人都很少敢走上這條路，所以多數來往的都是附近的農民。
在他們聚集的地方開了一家小酒館，酒館前的旌旗飄著，酒館里的人談笑著。
徐庶就坐在**窗的位置看著外面路過的人，他的目光放在了一棵大樹下，這個時節讓它茂盛了枝丫，綠葉耷拉下來為過路的人灑下陰涼。樹下為了便利搭了塊石頭，不時有人往石頭上一坐在歇腳的同時也乘了涼。
有個須發花白的老人朝著樹下走去接替了上一個的位置，他手上抱著個包袱，雙眼卻很迷茫地四處看著，徐庶想他大概是來投親的，也或者是來尋求安定的。
老人在樹下坐了好久，徐庶也盯著看了好久，隨后他見著一人也朝著樹下走去，那人便是諸葛亮。
諸葛亮也留意到那老人，見他神色不太好，于是走過去同他搭話：“老伯，炎炎烈**，可是走了遠路？可要喝杯水？”
老人看了看他，拒絕了他的幫助。諸葛亮見他腳下**鞋已經磨得不成樣子，又看見他衣著顯得破爛，但眼睛里卻是一股子堅毅，于是再次問道：“老伯可是前來投親的？家住何處不如我送你過去？”
老人無力地搖搖頭，說道：“我這把骨頭已經快入土了，不過是找個入土的地罷了?！?
“老伯家住何處？家中可有子女？”
“我所住的地方不過是官不做事，民不安生之地，年年欺壓，如今又是戰亂，我實在煎熬不住，帶著一家老小逃了出來。聽聞荊州安定，我們便想來荊州安身，可這一路挨餓受凍，又碰上疾病，這一家竟只剩下我這快入土的老頭子?！?
他不愿提及故土，諸葛亮也理解他的難處，畢竟決心遠離故土的人就已經將故土視為過去掩埋在黃土之下，更何況是那樣灰暗無仁的故土。
“老伯如今可有去處？”諸葛亮問道。
老人只能用嘆息來做唯一的回答。
諸葛亮同情他的遭遇，于是說道：“我家不說富裕也能過活，老伯若沒有去處不如到我家去，也好有個落腳地?！?
老人驚訝地看著面前的年輕人，見他小小年紀定是做不得主，貿然領個人回去定要挨罵，于是斷然拒絕了他的好意。
諸葛亮看出了他的擔憂，再次說道：“老伯，我家人都很慈**，若是老伯沒有去處就到我家去，我家還有桑田可以耕種，也不枉老伯長途艱難?！?
老人在他的再三勸說之下最終答應下來，面對這個大**人，他感激地就要跪下去，諸葛亮趕緊將他扶起，看著這太陽還散著光熱，于是將老人一起帶到小酒館，又吩咐伙計端上些飯菜來，安頓好后才坐到窗邊去。
徐庶說道：“你那山崗都快成了難民崗，你干脆將大街上的乞丐也帶去得了?！?
諸葛亮說道：“乞丐太多，我可帶不去?！?
“也是，要是都帶去了，你那臥龍崗也得變成淺水灘了，你這條臥龍也成了泥鰍?！?
諸葛亮被這話逗笑，也不辯駁，轉而替他舀上杯酒。
徐庶看了眼正吃飯的老人，心想他倒是幸運，而那些街道上的人就不那么幸運了。
“你今**也去走了一遭，如何還是不肯出山？”
“我心中有疑惑，即使出山也未必能幫他?！?
徐庶見他盯著窗外看著，雖然臉色一如平常，卻能感覺到他臉色之下的壓抑，這股子壓抑似乎跟隨了他很久。
“劉使君是仁慈的主，禮賢下士，親厚百姓，他能幫助治下的百姓正如你能幫助山崗的村民是一樣的，如此你心中還在疑惑什么？”
諸葛亮沒有回答，而是同他講起自己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在城中我見到了一群無所事事的閑人，他們有的在飯莊外面等著，有的在院墻外面等著，我這劉使君院墻外也見到這樣的人，他告訴我府中有宴會，而他等的就是宴會過后的剩菜?！?
“他們游手好閑與你投明主有何關聯？所以你在猶豫什么？”
徐庶無法理解，他口中的那些閑人遍地都是，無論家國如何他們都會存在，如果要為了這樣的事糾結那他諸葛亮便配不上臥龍的名號。
“叔父曾告訴我逝者已去，作為生者不能再賦予死者意義那就賦予生者意義，我這九年都在追尋生者的意義，這個疑惑沒能解開便不能入世?！?
諸葛亮看著那棵樹如同一把具傘能為行人灑下陰涼，那是它活著的意義。
徐庶說道：“賦予生者意義，你做了九年難道還不夠嗎？你房前屋后的樹，山上山下的村民哪一個沒有受過你諸葛亮的幫助？這般難道還不算？”
“不夠，手掌之間的不算意義，**正的意義是有益于天下，造福五湖四海?！?
“可你守著一寸**屋，方寸之地，如何造福天下？你不出山，可惜自**管仲樂毅的志向卻無處施展，如此又要怎么有益天下？”
徐庶對他如今的懦弱十分氣惱，身懷本事不入世幫助人，卻還猶豫著天**的意義。
諸葛亮看著那棵大樹，眼神越發堅定，他對徐庶說道：“所以我要去尋找生者的意義，人生在世不能盲目地活著，渾渾噩噩地活著和那些人沒有區別?！?
那些無所事事等待乞食的人，他們或許早失去了活著的意義，卻只知道死亡是遙不可及的。
徐庶問道：“你要到何處尋找？又要如何尋找？萬一你尋找不到，悟不出來，難道就要一輩子不出山，一輩子困死在山崗嗎？”
“不會太久，我會找到的，我要去益州，去看看那一方的百姓?！?
徐庶覺得他這個決定太天**，太胡鬧，“你去益州做什么？近來益州不太平，你這一去便是往刀口上撞，你是文人有智謀又如何，怎么抵得過刀劍？”
諸葛亮知道他是關心自己，只是自己有必須要去的理由。
徐庶喝了口酒，似乎在和他置氣。酒館外吹起了風，微風帶著些許涼意吹進窗里來將夏**的暑氣清減了大半。
諸葛亮說道：“元直，你可知這九年我沒有一**過得安穩，每逢陰雨雷鳴天氣我總會被噩夢驚醒，夢里我夢見徐州的慘死的百姓向我索命，我不明白為何他們要向我索命，明明這場罪惡的元兇不是我?！?
徐庶對他的遭遇感到痛惜，也知道這九年他是如何過的，雖然表面云淡風輕不見絲毫往**的影子，可那些事就像影子一樣跟著，任憑他想忘也不能，因為那是事實，偏生他就是這么個看重事實的人。
“不是他們在向你索命，是你自己在悔恨自己，你只是見到了他們的慘狀，可那些事與你毫不相干，你可以不用計較，也沒人逼迫你計較?！?
“不是毫不相干，他們是死了，可我還活著?！?
徐庶大聲斥責他：“你要怎樣，難道你也要**嗎？死了便是你所謂的意義了？”
諸葛亮搖頭說道：“我不會選擇死亡，可我不能**受無盡的噩夢，所以我要去戰場，我要去看看我所畏懼的東西?！?
徐庶沒有來得及松口氣，他很是為諸葛亮擔憂，“你畏懼的是戰場，可終究還是要站上戰場避無可避?！?
諸葛亮也知道，如果他出山，戰場對于他來說避無可避，終究他會在戰場上指點千軍，也會在戰場上看到無數將士的鮮血。所以他必須要適應，鮮血對于這個時代來說顯得太卑微，但是對于他來說，或許對于百姓來說顯得觸目驚心。
天上的烏云聚了過來，除去了熱氣的同時，他的噩夢也要來了。
諸葛亮堅定地說道：“所以我必須去，不是我要選擇死亡，而是死亡選擇了我，待我解決困惑之時，你我再一同輔佐劉豫州共謀大業?！?
徐庶知道他決定的事無法左右，只好說道：“我勸不住你，你既然要去那便去罷，我在荊州等你?！?
二人舉起酒杯是為諸葛亮踐行，也是為徐庶踐行，敬諸葛亮遠赴千里追尋**諦，也敬徐庶投**明主大展宏圖。出了酒館，二人就像這天上的烏云兩邊分散。
諸葛亮回到隆中時將這個決定告訴童子明月時，明月不敢相信地看著他，趕緊丟下了手中的鋤頭跑到他面前，再三打量他，“先生，您可是夢糊涂了？這天不曾下雨，不曾打雷，怎么您還沒睡醒，這是說的夢話不？”
諸葛亮十分確定地告訴他：“我要去益州不是夢話，你只需收拾行李，明**我便去?！?
“您去益州做什么？去吃土還是嫌添亂？”
明月覺得這人指不定是瘋了，好好的**子不過要去找麻煩。
李豐安頓好老人一進院子來就聽見他要去益州，連院門都來不及關就問道：“你要去益州？你是隆中呆不慣還是嫌這太平，益州不太平，你去做什么？”
諸葛亮說道：“我只是去看看，又不是去陰曹地府，你們何必如此大反應？”
見他還泰然自若地喝茶，李豐當即奪過了他的茶杯，勸道：“益州是什么地方，趙韙是什么人你不是不清楚，那是吃人的地你也要去，你難道忘了當年徐州是何模樣了？”
一提起徐州，李豐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當下把茶杯放下，向他道了個歉。
這不過是他胡說，**正什么樣他們都不知道。
諸葛亮卻說得格外認**，“正因為知道徐州，我才要去益州，益州與徐州不同，徐州是地獄而益州是鬼城，我要將徐州的冤魂送進鬼城就必須去鬼城走一遭?！?
明月雖然聽不明白卻也知道益州的兇險，見他下定決心要去，于是說道：“那先生要去，我也去也好照顧先生?！?
李豐說道：“你個小娃娃去做什么？當心給人吃了，小娃娃的肉最嫩了，你去給人做靶子么？要去也是我去，我這個漢子怎么著也**你強，還能頂飽呢！”
明月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嚇唬我，我去給人吃，你去不照樣給人吃了?！?
“我皮糙肉厚，要收拾也有陣子，正好給你家先生逃跑用了，你小小一個，塞牙縫都不夠，一煮肉就爛了?！?
聽著他們越發血腥的談論，諸葛亮趕緊打斷這對話，以免把明月的耳朵給污了，“我去誰也不帶，你們還是留在家中等著豐收吧?！?
明月放心不下，問道：“那他們把你吃了怎么辦？”
諸葛亮責怪地看向李豐，他的話還**把這小娃娃的耳朵給污了，于是將明月拉過來好生對他說道：“不會的，你家先生可是臥龍，聽說過人吃龍肉的么？”
明月搖搖頭，可是還是放心不下，這幾年也沒見他出過遠門。
這時從院外傳來個聲音：“李豐又欺負明月了？這世道誰家還吃人肉？你是將豬肉當**肉了吧？”
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站在門前，一手拿著斧子，一手拎著個食盒。明月一見了欣喜地朝她撲過去，“月英姐姐！”
李豐見狀還是**不住說道：“你這也是的，管你家先生叫先生，先生夫人卻叫姐姐，這中間不是差了一輩么？”
這女子原來就是諸葛亮的妻子黃月英，此時正從山下回來。面對李豐的說辭，她也不管，只說道：“我只**他大了幾歲，如何就要翻了一輩讓他管我叫夫人？”
黃月英將斧子放在院門旁邊，再將手里的食盒交給明月，然后責怪李豐道：“明月不過九歲，你就對他說什么吃人的事，也不怕腳底生瘡?，F如今哪有什么吃人？不過是自家喂養的肥豬長得像人罷了?！?
她摸了摸明月的腦袋讓他到屋里吃點心去，省得聽了些不入流的話臟了耳朵。
李豐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當下也沒再提什么吃人的事，又回到諸葛亮去益州這事上。本以為黃月英會勸住他，沒想卻并不在意，只是說了句就自己坐下喝茶。
見他們夫妻倆一個模子的淡定，李豐知道自己是白**了這份心，當下也坐下來拿過茶壺替自己倒上一杯茶。
“我是個外人，你們倆夫妻怎么樂意怎么去罷，我和明月是白**心，吃力不討好，還討來份罵?！?
黃月英見他那副哀怨的神色不禁笑了起來，接著說道：“這就是了，你們是外人，我是內人，我夫君要背井離鄉我也去，至于你們既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兒子，這去益州自然是我這做夫人的去了?！?
諸葛亮聽她胡鬧，說道：“這一次我誰也不帶，誰也不需和我去，只我一人罷了?！?
“你一個人去？萬一被吃了怎么辦？”
見黃月英笑著，絲毫沒將自己這話當**，諸葛亮說道：“這話不過騙明月罷了，你怎么也說起這個來了？”
黃月英收起了笑，趕緊替他倒上杯茶，說道：“你是臥龍，誰敢吃你，但我作為臥龍的妻子，誰又敢吃我呢？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不陪你去難道還要阻止你去不成？”
諸葛亮心中不放心，又說：“這不是云游，益州也不是荊州，你去做什么？”
李豐說道：“你個女兒家還不如我呢，你去別添亂去?！?
黃月英說道：“女兒家怎么？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女娘，你去不過扛著鋤頭，我可有把斧子，你的鋤頭還不一定斗得過我的斧子呢！”
諸葛亮認**地說道：“月英，這一去不是游玩，益州之地正處在戰亂之中，你是女子何必徒增危險？”
“戰亂又如何？何處又**正太平過？你不怕我也不怕?！?
“我與你不同，我必須去，對你來說戰場太危險?！?
諸葛亮沒能勸阻她，反倒被她反駁道：“我知道你要做樂毅，上戰場為國捐軀不是，我是女子不差，誰說女子就不能有大抱負，無鹽女能興齊國不也是女子？總之這益州我是去定了?！?
諸葛亮見勸她不過，知道這一趟她是去定了，眼下也不再為這件事爭執，于是起身回屋收拾行李去。李豐見二人這樣收場疑惑地看著這兩人，本以為會大吵一番卻是諸葛亮先低了頭，當下也是無趣地搖了搖頭。
